夏至【混乱中立者】

“你一点信仰都没有。”
“我信仰你。”

一些浅见:关于小说里的句子

就记起来以前在一本杂志是看到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书生掉进了护城河里。
刚开始,他还没感觉到有什么,很文雅的和路过的人说:

“劳驾,请帮一下我的忙。”

在他被水越卷越深以后,他放下了一些讲究,但仍是礼貌的:

“请帮我一下。”

后来,他被卷到了河的中央,这时的他终于再顾不上什么体面,大喊:

“救命啊!”

做文章就应该是这样,简明扼要,不吐不快。

不是说修辞不好。
只是有些东西本来没必要那么繁琐,点到为止反而更好。

感慨无用:

我觉得句子一定要长短结合,考虑到韵律感,考虑到思维在接受信息时能张弛有度。
韵律感一点都不高大上,无非是一颗体谅读者的心。如果作者想说的太多,常常顾影自怜舍不得删减,文章就会冗长又晦涩,如果作者只想快点把脑中的剧情大致写出来,而不顾那些(其实作者已经知道而读者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添加,就会过去平时甚至平淡。
常有说法说好的文章各有各的好,是因为作者的体贴各有各的温柔,匠心里各有各的匠意,他们是作者自己的恃才傲物和作者体恤读者贴地气的态度以及追求更好更优美更流畅的自我要求相互融合的结果。
而不体贴,虽然也各有风格,但感觉上都是一个,读起来又累又不愉快。


用户丙丙丙丙丙:



我觉得长句和短句、细节多与少都很难作为可参考的评价标准。小说是一连串场景按照一定节奏排列。所以先有最合适的节奏,然后填进去最合适某一段节奏的场景,用最合适既定节奏和场景的词句来表现。




所以好的文各有各的不同,烂则烂得很一致:要么节奏不好,要么里边填的东西不合适。








“再过去一点就是黑豹的笼子,它身上还带着荒野森林的气味。它就是黑夜的一个奇怪部分,一个不断转动的磁带,一座跃跃欲试、企图荡平时间的黑火山,一股起伏的力量;它的两只黄眼睛,就像两把匕首,冒着火光在询问,而不理解监牢,不理解人类。”(《我曾历尽沧桑》聂鲁达 刘京胜译本)








"我们走进一家小茅屋,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条磨得光光的长凳和一张桌子。连喝水杯子也没有,老百姓的一切都给敌人(德国人)抢走了,但是屋角却摆着一尊圣像,圣像上罩着一条手巾。屋里坐着一位老公公和一位老婆婆。我们一个游击队员脱下长筒靴,解开包脚布,包脚布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哪里还能裹住脚呢。野外又是下雨,又是泥泞,靴子也是破的。老婆婆看在眼里,起身蹒跚着走到圣像跟前,慢慢取下罩在圣像上的手巾,递给了游击队员:“包上吧,孩子,不然往后你怎么走路呢?”这个茅屋里再也不剩什么了"(《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阿列克谢维奇 吕宁思译本 以上是卫国战争时期游击队员 维拉·萨福伦诺夫娜·达维多娃口述)




还有《伊利亚特》,如果银足的女神没有“踏上条鞋精美”,没有挥舞着“骇人的盾牌,来自她永生的父亲,多谋的宙斯”,也没有驾着闪光的战车离开“云雾缭绕的神山”,来到“神样的英雄,迈锡尼卓越的儿子”身旁时,吐出的不是“带翼的话语”,没有鼓动他心中的欲望,使得英雄“挥舞青铜的利剑”和“沉重的盾牌,一共十层,九层是坚实的牛皮,那阿尔戈斯肥美草原上健硕的牲畜,剩下一层是青铜,不逊于火神亲手锻造”。




肯定会差了点意思。




纳兰妙殊:







晚上在lof看到一篇讲“如何改善你的小说句子”的文章(似乎是这么个标题),挺长,被转载了很多次(似乎来源知乎)。




该文讲道:这样这样造一个句子就太简单,没意思,没细节,太直白,不好!然后又造了一个相当复杂的例句,表示这样才是好的。




当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诗无达诂,文无定法。太简单太直白的句子就缺乏意趣?我的天哪!看看汪曾祺的小说,看看这种开头:







《岁寒三友》




这三个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开绒线店,陶虎臣开炮仗店,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是三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人。







这句式再简单不过了,小学生造句都能造出来。然而这是华语文学里最好的小说、最好的开头(好吧之一)。它把标题那半口气都给续下来了。其意韵之从容贯通,无出其右。




中间一句:







妈脱下女儿的衣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这连长天天打她。女儿跟妈妈偷偷地说:“妈,我过上了他的脏病。”







极简的叙述风格,却几句话就讲了三分之一本《骆驼祥子》。




结尾: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返回去扣住“岁寒三友”,令整个故事像一条系好的珠链。简洁到白茫茫雪地一样的句子,字里面刮出来阵阵寒风拂面。




以及杜拉斯那个过于著名的《情人》的开头,王道乾先生的佳译: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







王小波所赞叹的“无限苍凉尽在其中”,正源于其零碎干净的短句。




短短的句子,像小口小口啜饮淡而后劲绵长的酒。短句那种欲言又止、意犹未尽的节奏,长句没法比。




另如《孔乙己》:







鲁镇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







以及鲁迅最好的小说《孤独者》: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还有这种,斯蒂芬狄克森《签名》:







我太太死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亲吻她的双手,然后走出病房。我顺着甬道走下去时,一个护士从后面追上来。







还有马塞尔埃梅《穿墙记》:







从前,有一个异人,名叫杜蒂耶尔,住在蒙马特区奥尚街75号乙公寓四层楼上,他有不费吹灰之力穿墙过壁的奇能。







绝不转弯抹角,爽朗磊落地讲一个故事,这需要按捺住炫耀辞藻和造句能力的幼稚冲动,看来并不容易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种称颂夹带许多细节的大长句的人,大致是这种风格的拥趸——雷蒙德钱德勒最好的小说《漫长的告别》:







我第一次看见特里·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上。







非常多的细节,劈头盖脸砸过来。这也倒也是很好的。但长句只是表象,钱德勒小说的美感,是源于这种句子:










法国人有一句话形容那种感觉。那些杂种们对任何事都有个说法,而且永远是对的。道别等于死去一点点,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还有这种:







他们从来没有非常想要一样东西,也许别人家老婆除外。跟木匠的老婆想要为客厅换一幅新窗帘相比,他们那种欲望相当苍白。







(以上两句均引自《漫长的告别》)




句式错落之美、上半句与下半句生拗硬转之美,并不是靠使劲写大长句、一句话能好好说却非要转弯抹角地说……能营造出来的。




齐白石: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小说的艺术,遣词造句的艺术,如果按照教程指南去追寻,就无异于缘木求鱼。








每想到小说之艺术是如此艰深奥妙,都感觉像面对一个深渊。








却是发着光的、明亮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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